五月四日

  今天一直有點緊張,漢斯和英格要回來,以后能不能處得好還不知道,听說漢斯承包了工程,就不上班的,三兩天才去港口看看,這個家,如果白天也得擠在一起,日子一定更不好過了,盡力和睦相處吧,我不是難弄的人。下午又去漢斯他們房間,把窗帘拉拉好,枕頭拍拍松,床邊地下一攤書,跪下去替他們排排整齊,拿起一本來看,竟是拍成流行色情電情電影“Emmanuelle”的德文版口袋書,翻開來一看,正是一句有趣的對話:“那么,你是說,要跟我上床嗎?”我倒笑了起來,書就在床邊嘛!
  再看看其他的書,大半是黃色小說加些暴力偵探,漢斯和英格會看書我不奇怪,怪的是,四十六、七歲的人,怎么還在這一套里打滾。
  “快走吧,路上交通一堵,兩三小時都到不了机場,今天不是星期天,路擠。”
  荷西早早下班回來,開始催我,匆匆的換了衣服,把頭發梳成一個髻。
  “這件衣服是新的?”他拉拉我的裙子。
  “嗯,英國貨,還買了好几件挂著,你沒看見?”
  突然有些不樂,荷西注意我穿什么,全是為了漢斯和英格,平日他哪管這個。
  在机場外擠啊等啊熱啊,盼了半天,才見一個大胖子和一個高瘦的女人推著行李車擠出人群來。
  “漢斯。”荷西馬上迎了上去,几乎是跑的。
  “啊!”漢斯招呼了一聲,与荷西握握手,英格也很跟荷西握握手,我站在他身后不動。
  “這位——想來是你的太太了。”我笑笑,望著英格,等她先伸出了手,才原地握了握,并不迎上去。
  握了手,英格的一只小皮箱居然自然而然的交給了我,用手攏著長發,嘖嘖叫熱。
  “車在哪里?”漢斯問。
  “就在那邊。”荷西急急的推了行李車走了。
  “司机呢?”
  “自己開來的。”荷西開始裝行李。
  這兩個人已坐進了后座,那么自然。
  “怎么樣,工作順利嗎?”漢斯問著。
  “又測了兩條沉船,底价算出來了,還等你去標。”“其他的事呢?圣馬利亞號做得怎么了?”
  “出水了一半,昨天斷了四條鋼索,船中間裂了,反而好起。”荷西報告著。
  我們沉默著開車,回身看了一眼英格,她也正在看我,兩人相視一笑,沒有什么話講。
  英格很年輕,不會滿三十歲,衣著卻很老气,臉极瘦,顴骨很高,鼻子尖尖的,嘴唇很薄,雙眼是淡棕色,睫毛黃黃的,看見她,使我想起莫底格尼亞尼畫中長臉,長脖子,沒畫眼珠的女子,又很像畢卡索立体畫派時的三角臉情人,總是有個性的,不算難看,透著點厲害,坐在她前面,總覺坐在冷气机前一樣。
  漢斯是一個留著小胡子的中年人,胖得不笨,眼神很靈活,衣著跟英格恰恰相反,穿得很入時年輕,也許是長途飛行累了,總給人一點點邋遢的感覺,說話很有架子,像個老板,跟杜魯醫生一搭一檔,再配不過了。
  “嗯,你來的時候,見到羅曼沒有?”他突然問起我來,我們四個人說的是西班牙話。
  “我叫Echo。”我說。
  “啊,Echo,見到羅曼沒有?”他又問。
  羅曼是西班牙方面的合伙人,這個公司是三個國籍的人組成的,杜魯百分之四十的股,漢斯百分之四十,羅曼百分之二十。
  “走之前,打了兩次電話去,總是錄音机在回話,告訴錄音帶,我要來奈及利亞了。如果有器材叫帶來,机場見面,机場沒見到他,就來了。”我慢慢的說。
  “好!”漢斯回答著,突然又對開車的荷西說:“以前講的薪水,上個月就替你從德國匯去迦納利島你的帳內去了。”“謝謝!”荷西說,我仰頭想了一下,要說什么,又忍了下來。
  到了家,伊底斯馬上奔上來拿行李,對漢斯和英格,大聲的說:“歡迎先生、夫人回家。”
  這兩個人竟看也不看哈著腰的他,大步走了進屋,我心里真替伊底斯難過,獨自跟他道了晚安,對他笑笑。“啊!”英格四周看了一看,對路易招呼了。
  “來几天了?”轉身問我。
  “四天。”
  “荷西說你寫過一本書。”她問。
  “弄著玩的。”
  “我們也很喜歡看書。”她說。
  這馬上使我聯想到他床邊的黃色小說。
  “你們吃了嗎?”英格問。
  “還沒呢!”路易說。
  “好,開飯吧,我們也餓死了。”她說著便往房里走去,誰開飯?總是我羅,奇怪的是飛机上難道餓得死人?德國飛來此地,起碼給吃兩頓飯。
  “這一趟,花了九万馬克,真過癮。”
  吃飯時漢斯夸張著他的豪華,英格喜不自胜,加了一句:“蒙地卡羅輸的那一大筆還沒算進呢,唉——豪華假期。”听的人真不知道接什么話才好。
  “原來你們不是直接回德國的?”總算湊上了一句。“法國、荷蘭、比利時一路玩過去,十天前才在德國。”我一听又愣了一下,竟無心吃飯了。
  漢斯這种人,我看過很多,冒險家,投机分子,哪儿有錢哪儿鑽,賺得快,花得也凶,在外出手极海派,私底下生活卻一點也不講究,品格不會高,人卻有些小聰明,生活經驗极丰富,狡猾之外,總帶著一點隱隱的自棄,喝酒一定凶,女人不會缺,生活不會有什么原則,也沒有太大的理想,包括做生意在內,不過是撐個兩三年,賺了狂花,賠了,換個國家,東山再起。就如他過去在西班牙開潛水公司一樣,吃官司,倒債,押房子,這一走,來了奈及利亞,又是一番新天新地,能干是一定的,成功卻不見得。
  荷西跟著這樣的人做事,不會有前途,那一頓晚飯,我已看定了漢斯。
  吃完飯,英格一推盤子站起來,伸著懶腰。
  “工人和廚子都走了。”我說。
  “是嗎?”英格漫應著,事不關己的進了自己房間,他們房內冷气再一開,又加了一節火車頭在轟人腦袋。進了房間,一把拉過荷西,悄悄的對他說:“漢斯說謊,來時在車上,說錢上個月從德國匯給我們了,吃飯時又說,十天前才回德國,根本不對。”
  荷西呆了一下,問我:“你怎么跟銀行說的。”“收你信以后,就天天去看帳的啊,沒有收到什么德國匯款,根本沒有。”
  “來的時候跟銀行怎么交代的?”又問。
  “去電信局拿了單子,打好了電文,說,一收到錢,銀行就發電報給你,梅樂是我好朋友,她說銀行帳她天天會翻,真有錢來,馬上給我們電報。”
  “再等几天吧!”荷西沉思著,亦是擔心了。
  “荷西。”
  “嗯?”
  “你沒跟漢斯他們說我會德文吧!”
  “有一次說了,怎么?”
  “噯——”
  “有什么不對?”
  “這樣他們在我面前講話就會很當心了。”
  “你何必管別人說什么?”荷西實在是個君子,死腦筋。“我不存心听,可是他們會防我啦!”
  荷西忍了一會,終于下決心說了:“三毛,有件事沒告訴你。”
  “什么事?”看他那個樣子心事重重的。
  “漢斯收走了路易和我的職業潛水執照,護照一來,也扣下了。”
  我跳了起來:“怎么可能呢?你們兩個有那么笨?”“說是拿去看看,一看就不還了。”
  “合約簽了四個月,還不夠,恁什么扣人證件?”我放低了聲音說。
  “沒有合約。”
  “什么!”又控制不住的叫了起來。
  “噓,輕點。”荷西瞪我一眼。
  “做了三個月,難道還沒有合約?”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,荷西低頭不響。
  “難怪沒有固定薪水,沒有工作時間,沒有保險,沒有家屬宿舍,你跟路易是死人啊?!”
  “來了第一天就要合約,他說等路易來了一起簽,后來兩個人天天叫他弄,他還發了一頓脾气,說我們不信任他。”“這是亂講,任何公司做事,都要有文件寫清楚,我們又是在外國,這點常識你都沒有?三個月了居然不告訴我。”“他無賴得很。”荷西愁眉苦臉的說。
  “你們為什么不罷工?不簽合約,不做事嘛!”
  “鬧僵了,大家失業,我們再來一次,吃得消嗎?”“這不比失業更糟嗎?怎么那么笨?”
  恨得真想打他,看他瘦成那副樣子,長歎一聲,不再去逼他了。
  荷西這樣的正派人,只能在正正式式的大公司里做事,跟漢斯混,他是弄不過的,這几日,等漢斯定下來了,我來對付他吧!
  又何嘗愿意扮演這么不愉快的角色呢!
  上床總是歎著气,荷西沉沉睡去,起床服了兩片“煩宁”,到天亮,還是不能闔眼。
  朦朧的睡了一會,荷西早已起床走了。

  五月五日

  今天是姐姐的生日,在迦納利寄給她的卡片這會應該收到了吧。家,在感覺上又遠了很多,不知多久才會有他們的消息,夜間稍一闔眼,總是夢見在家,夢里爹爹皺紋好多。
  早晨起床實在不想出房門,漢斯和英格就睡在隔壁,使人不自在极了,在床邊呆坐了好久,還是去了客廳。
  昨夜擦干淨的飯桌上,又是一堆杯子盤子,還留著些黑面包、火腿和乳酪,三只不知名的小貓在桌上亂爬,這份早餐不是荷西他們留下的,他們不可能吃這些,總是英格行李里帶來的德國東西。
  廚房堆著昨夜的油漬的盤子,小山似的一堆,垃圾被兩只狗翻了一地的腐臭,我是愛清洁的人,見不得這個樣子,一雙手,馬上浸到水里去清理起來。
  在院里晒抹布的時候,英格隔著窗,露出蓬蓬的亂發,對我喊著:“嗯,三毛,把早飯桌也收一下,我們旅行太累了,吃了還繼續睡,貓再給些牛奶,要溫的。”
  我背著她漫應了一聲,一句也沒有多說。這是第一天,無論如何不跟她交手,等雙方脾气摸清楚了,便會不同,現在還不是時候。
  悶到下午兩點多,他們還沒有起床的意思,我開了一小罐鮪魚罐頭,拿個叉子坐在廚房的小柜子上吃起來。
  才吃呢,英格披了一件毛巾浴衣跑出來,伸頭看我手里的魚,順手拿了個小盤子來,掏出了一大半,說:“也分些給貓吃。”
  接著她咪咪的叫著小貓,盤子放在地上,回過頭來對我說:“這三只貓,買來一共一千五馬克,都是名种呢,漂亮吧!”
  我仰頭望著這個老板娘,并不看這堆鈔票貓,她對我笑笑,用德文說:“祝你好胃口!”就走回房去了。
  胃口好個鬼!把那只剩一點點的魚肉往貓頭上一倒,摔了罐頭去開汽水。
  下午正在飯桌上寫信,漢斯打著赤膊,穿了一條短褲,拍拍的赤足走出來,雪白的大肚子嘔心的袒著,這人不穿衣服,實在太難看了,我還是寫我的信,淡淡的招呼了他。
  過了一會,他從房內把兩個大音箱,一個唱机,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唱片搬了出來,攤在地上,插頭一插,按鈕一轉,熱門音樂像火山瀑發似的轟一下震得人要從椅子上跌下去,鼓聲惊天動地的亂打,野人聲嘶力竭的狂叫,安靜的客廳,突然成了瘋狂世界。
  “喜不喜歡音樂?”他偏偏有臉問我。
  這叫音樂?這叫音樂?
  如果你叫這東西是音樂,我就不喜歡音樂。
  “不喜歡。”我說。
  “什么?”他對我大叫,不叫根本不能說話嘛!“太響啦!”用手指指唱机也喊過去。
  “在臥室听,就剛好。”他又愉快的喊著,邋邋遢遢的走了。
  我丟掉原子筆,奔到房間里去,音樂穿牆而入,一捶一捶打進太陽穴里去,用枕頭壓住頭,悶得快窒息了,這精神虐待第一天就開始了,預備忍到第几天?机票那么貴,不能來了就逃回去,荷西的薪水還得慢慢磨他出來,不能吵,要忍啊!
  晚上做的是青椒炒牛肉,拿不定主意漢斯他們是不是分開吃,就沒敢多做。
  才做好,還在鍋子里,英格跑出來,拿了兩個盤子,問也不問,撥了一大半去,白飯也拿了小山似的,開了啤酒,用托盤搬走了,臨走還對我笑了笑。
  我的眼睛燒得比青椒還綠,總是忍吧。
  媽的,虎落平陽,別不認識人,饒你七十七次,第七十八次再來欺人,就得請你吃回馬槍了!
  荷西路易回來,白飯拌了一點點菜吃下了。
  正睡下去,客廳里轟的一聲有人撞倒椅子的聲音,我惊得跳了起來,用力推荷西。
  “強盜來了!快醒啊!荷西。”
  再一听,有人在客廳追逐著跑,英格噯噯的又叫又逃。“荷西,不得了啦!”我再推睡死了的他。
  “沒事,不要理他們。”慢吞吞的回了一句。
  “什么事情嘛?”我還是怕得要死。
  “漢斯喝醉了,在追英格來啃。”
  跳到喉嚨的心,這才慢慢安靜下來,躺在黑暗中不能動彈。
  隔著一道牆,狂風暴雨似的男女尖叫示愛的聲音一陣陣透過來,比強盜來了還嚇人,就在客廳里。
  “荷西,我不喜歡這些人。”我輕聲的說。
  “別理他們,睡覺!”荷西一捶枕頭,怒喝著。“拿到薪水就走吧,這里不是我們的地方。”我悶在床單下面,几乎哭出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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