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場考試

之六


法學院二樓的迴廊光線黯淡,只有一間教室透出了日光燈的冷光。教室外,擱置著大批張啟的雨傘,紅黑黃白藍綠紫,雨傘的顏色,就那麼明顯地招搖在教室門口。就在那裡了,我心裡這麼說。迴廊裡安靜的只剩下我急促的呼吸聲,安靜的足以聽見,那隔絕在樓外的暴雨狂亂的嘩嘩聲,只有這兩種聲音,大樓裡安靜地叫人窒息。

我心裡呼喊著上帝。

法學院204教室的燈光花亮得扎眼,靠近教室時沒有人抬起頭來看我。當我走向講台,向監考的助教領取題目與試卷時,我接連請求了兩次。我說話的聲音太小,等到助教理解到時,他用極為詫異的眼光打量我,由上到下地掃了幾掃。我渾身上下發著冷,雨水跟著一路滴進了教室,夾腳拖移步的聲音一茲一嘎,一邊印出了水印。我坐在了同社團的一位男孩身旁,由於坐下時鬧出了噪音,他才抬起頭來,盯著我瞧,那神情明明白白的是難以置信。我於是扯了扯嘴角回他,他與我很是相熟,也因此在攤開考卷、提起筆來的一剎那,我突然有種寫不下去的衝動。就像是一切皆已了然終結那樣,我所執著、所爭執的全都在命裡定了案。

然後,有人交卷了。第一個交卷的人慣性地攪亂了考堂裡靜凝的氛圍,他的起身,行走,到離開,像是一陣旋風,惹得人心無端地浮慌。於是立起身來交卷人數越來越多,紙張零亂的沙沙聲就這麼在我耳畔響個不停,交錯運動的大腿填滿了我低首可及的視線。很快地,考堂裡的人已走得一個不剩,只贅下我。堂裡靜下來的時候可以隱約地聽見門外同學的笑鬧聲。那時候教室的日光燈亮得發紫,桌椅亂七八糟,年輕的助教端坐在台前,垂首舒眉,沒發現我正盯著他,而窗外柔弱的羊齒在風雨中飄搖,飄搖成受鞭打的模樣。我覺得有些淒涼,眼前的荒謬就像夢境一般,那麼虛無,我感覺自己正要消失。

我的筆勢擱淺在半空中,十五分鐘以前,利百代的0.4藍色針頭筆在我手中提起又放下,放下又提起,我為最後一道題耽擱了許多時間,仍是無法下筆寫出半個字;後來腦海裡開始浮想連篇,於是連答案也不思量了。我想著,如果這一切果真是夢那就好了;又想著,當十點鐘一到,考試結束,那時我交卷的心境會是平和,慌張,還是空虛?我設想著,也許就是在當日考完試的下午,那時風雨盡歇,太陽暖和和地曬了出來,而我正將自己包在被窩的懷裡,暖呼呼地睡著;然後陽光會穿越那道窗櫺,斜斜地在我的臉上投映下一段金黃。又或者我早已養飽了精神,正坐在書桌前,神采煥發地修習著期末考的其他科目,重新遇見那份靈思碰撞下久違了的激越與感動……,一切都是那麼平和而明淨,塵埃被陽光照耀成金色,而我宛若已然回歸到最初誕生的那個時空,世界如此新穎,一切重新開始……。

我突然想到了李逍遙。

在考試的最後十分鐘思想一位過氣的電玩的人物,是十分滑稽的。特別是當這位十年前的經典角色被電視劇徹底做爛之後,成為絕響的替身的同時又背負著惡俗的罵名,便讓種種懷念他的情景變得好笑起來;而除卻李逍遙的緣故,這思想的本身也是好笑的。因為我在本該緊繃的時刻想了荒唐的事。

思緒飄飛在遊戲中期,李逍遙闖入鎖妖塔的那個高潮。事實上不只是在期考的時候,我才這樣突兀的緬懷,而是早在更早之前;也許就在那當時我便已經敏銳的覺察當前和將來可預知的荒謬,遊戲的內容對我正是個警音。所以鎖妖塔的故事不斷地在我腦海中想了又想,像個耳語一般迴響在我活著的每個清醒時刻……我於是想到了那個情節:李逍遙堅持要進鎖妖塔的當時一定是瘋了。蜀山的劍聖命他不許去,去了就休當蜀山門下的弟子;師父酒劍仙勸他別去,因為這一去便回不來。鎖妖塔只有入口而沒有出口,塔裡迷障重重,塔壁固若金湯,囚禁的都是最兇厲的妖魔,便是神仙入塔也只能坐以待斃。而李逍遙始終沒答應,非去不可,這一行,一直只有林月如跟著他,害得老師父只好當作是訣別般地傳給了他畢生絕學,好不辜負了師生一場……那時李逍遙一定是瘋了。至少我玩遊戲是這樣想的,因為事先知道了後來故事的走向,知道了一進鎖妖塔要打九層難纏妖怪和走九座巨型迷宮,那玩樂的興致便整個凋零了下來。我本不想進塔的,可是故事不能在這裡停下,李逍遙非去不可,我也非去不可,李逍遙瘋了,我也瘋了。後來一入塔中便遇上鎮獄明王,祂是塔內的看守,三頭六臂,神威凜然,見到有凡人入塔,便上前阻擋。八丈高的祂攔住了李逍遙,問得鼎力千鈞:“汝為何人,所為何來?”

彷彿時間停止不再流動,我屏住了呼吸。汝為何人,所為何來。這話對我,一字一字都是驚雷。明王問的是遊戲中的李逍遙,可是其實問的也是我,我是李逍遙,李逍遙是我,我與他有什麼差別呢?我們都在同一個故事裡,血肉牽連著靈魂,區別不開彼此。只有一個極微妙的差別,那是李逍遙知道答案,他知道,並且告訴了明王,我有一個朋友被人誤會,關進了塔裡,我來,是為了救她。而我卻迷惘著答案,汝為何人,所為何來、汝為何人,所為何來……。

像是咀嚼著一個參不透的禪。李逍遙不能進入鎖妖塔兩次,好像我不能渡過今世兩次;鎖妖塔裡沒有回頭路,好像我不能從新來過;鎖妖塔裡的魑魅魍魎、鎖妖塔裡的迷障、和鎖妖塔裡的所為何來糾結在一塊,把我陷了進去......,我眼底浮現了舊日的遺夢,那些休學的日子,那些生病的日子,那些痛苦哀泣的日子,還有因上網而喜悅過的,因夜唱而歡縱過的,因失眠而絕望過的不眠的夜……。泛著紫的燈光扎著我的眼。Lily是不是討厭我了?她曾經以時速八十公里騎了二十分鐘的機車,把我載到嘉基去急救;爸爸說,要認真認真讀書,文憑,文憑很重要,你不能拿不到那張文憑;秀芬說我刑法又缺了一堂課,共筆以後是不想再借我了,叫我以後有課一定要到,我答應她一定一定。風雨更大了,雨水撞落在玻璃窗上,啪噠啪噠。那些陳舊而荒唐的事,在我眼前一幕幕地又活了過來,而我卻如同那瞎眼的,總不能把眼前的過去看得更清楚些。我看見昨夜那焦急而慌張的我,昏黃燈光籠罩下,書桌前靜凝著我漆黑的影子。而考堂外的羊齒變本加厲地飄搖著,像是將要斷折……。

猛地我閉上了眼,咬緊牙關,不願看也不願想下去。汝為何人,所為何來,我的生命如此單薄又如此蒼白,老早佈滿了荒謬的原因和結果,除了大量可笑而淒涼的鬧劇外一無所有,連絞盡腦汁尋找一個所為何來的藉口也毫無所獲;還順道帶出了一連串無法回首的不堪。那些虛幻而沈重的過往,不名的,抽空的,疼痛的,這張薄薄的紙如何能承載的起? 我對著窗外出神,把眼睛看得痴了。近處的天色一片灰黑,還在下著大雨,而遠方的天空則漸漸地退去了烏雲,現出了溫潤的藍色,我曉得了在不久之後這裡即將放晴,晴天一向是美麗的,也許今天下午我會來照照太陽的吧。

然後就是學藝冒冒失失地喊著我的名字,闖進了考場內。她把“王曉清”這三個字帶了進來,隨後才點個頭,向助教說對不起,她先站在門邊問我憲法共筆打完了沒,然後又提醒我今天中午一定要交,因為班上急著要趕製最後一份共同筆記,好預備接下來星期二的期末考。她千叮萬囑、對我耳題面命了一番才離開。她的離去也像一陣風,就這麼帶走了我的謬思,伴隨著門外女孩子們的笑鬧聲漸去漸遠。

我想著,也許這場考試到這裡,是該結束了。

-Fin-

Shamino, 02/26/06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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